When You Are Old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R76】还乡 3

最近实在是没有精力和文力,只能写写这种智障东西……

实在是拖得太久,一年都超过了……如果有感兴趣的小伙伴,建议先看看前文(被揍)

前文链接:(1)、(2

 

3、

直到那一年的暮春,他才第一次在中央广场见到了莫里森。天气不算很好,云层厚厚地垂着,天光淡薄,被云层吸走了热烈的金色,给所有色彩蒙上一层稀薄的灰纱。他站在附近的教堂楼顶,俯瞰广场上三三两两的人群,几颗凑在一起的头颅,靠得很近的肩膀,偶尔有一阵笑声传到他耳边,像一道温和而无形的闪电,破开阴沉的云层和尚未降临的雨幕,带来一瞬明快的调子。

莫里森的金发在黯淡的阴天也同样惹人注目。哪怕在傍晚,在雨天,或是日光罕至的森林里,只要有一点天光或烛火,角度刚好的话,也能瞥见一抹明亮的金光。而他就恰好站在这样一个角度。他记忆里有很多类似的场景,视野边缘一闪而过的金色,很模糊,没有前因后果,只有这一个画面的碎片。它们留在他的记忆里,像是被涨潮的海水推上岸边的沙子,并不是因为重要或者有什么意义才留在那里。

他沉默地凝望莫里森金色的后脑,一小簇发尾尖尖地翘起来,仿佛那家伙骨子里的锐利已经灌满了所有骨骼的空腔,泛滥而出,就连原本柔软的头发也迫不及待地凑成小小的矛尖,倔强地支棱着。但那毕竟只是头发,稍微有点扎手,手掌擦过的时候,有些固执地挠过掌心,留下一道幽灵般的触感,微微发痒。

他站着没动,亲吻那簇倔强发尖的冲动一晃而过,很快就消失了。

一群男孩吵吵闹闹地穿过广场,其中一个矮个子远远地朝莫里森敬了个礼,打了个响亮的唿哨,那群小子就忽然不知为了什么笑开了,一个个撒开腿跑了起来。有几个模仿着莫里森的动作,假装自己手里也握着一柄看不见的长矛,横冲直撞地挥舞了一番。其他孩子就尖叫着跑开,又在几秒之后跑来回击,脚步纷乱,砰砰作响。几只麻雀原本安安稳稳地在旁边的水塘里洗澡,被他们闹得慌忙飞散,叽叽喳喳一阵乱叫。一只猫竖起尾巴跑过广场。裹着外套的成年人面无表情地快步走过,对旁边小贩的叫卖声充耳不闻。

莫里森就站在他们中间,有时候会有人抬头看他一眼,有时候没有,而这些似乎对他完全没有影响。他就只是站在那里,顶着那头愚蠢的金发,在灰色的云层底下闪着微弱的光。

他又看了一会儿,然后轻巧地翻过栏杆,落到塔楼外边的螺旋楼梯上。没必要一直看着那个笨蛋发呆——他已经知道上哪儿找他了,大可以找个更方便的时间。而现在,他需要食物,或许还有水。


没有人知道城里的最后一盏灯是什么时候熄灭的。随着人们沉入睡眠之后逐渐变得平缓的呼吸,真正的黑夜像一片片散落的羽毛,慢慢覆盖了所有闭合的眼睑。所有人都睡了,面色憔悴的医生,年迈的骑士,掌纹里沾满面粉的妇人,她哭得满脸斑驳的女儿,靠着墙角睡觉的狗,下水道里的老鼠。曾经被谈笑与哭闹扰乱过的空气静静地沉下来,连一只猫头鹰的叫声都听不见。

莫里森的金发被月光映得有些发白,褪去了日间温暖明亮的色泽,显出些冷峻的萧条来。也可能是因为他身边没有人,只能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广场中间。没有人陪着他,没有栖息的鸟,没有睡着的野狗,周遭连一棵树都没有,自然也没有脚下的落叶和青草。平平的石板封死了他周围的一切生机,就连那双蓝眼睛,都仿佛注视着一千里外的远方,又冷又硬,宛如两颗冰冷僵死的宝石。

“看看你,”他落到莫里森耳边,比一声叹息还要轻,贴着月光下泛白的鬓角低声说道,“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我没猜错,我什么时候说错过。”

静默像是一场来得太早的雪,不知在哪一个瞬间降落下来,把他和莫里森一起盖在底下。他用了点力,更紧地扣住莫里森的肩膀,指爪敲在硬邦邦的肩甲上,发出一点微弱的摩擦声。

“对,”漫长的沉默之后,莫里森终于开口作答,“就是那么回事。”

“他们把矛上的名字都弄错了,”他从鼻子里哼了口气,颇为不悦地咂了咂嘴,坚硬的喙碰在一起,嗒嗒作响,“杆子上应该是我的名字,不是你的。你当时用的是我——好吧,不完全是我,至少是另一个我——反正不是你自己的矛。”

“抱歉,”莫里森轻声说。暮春的夜晚寒意未褪,如果他还有呼吸,这个时候会有细小的白色水汽在他面前升起,寒冷的夜里一缕小小的幽魂:“被我弄丢了。”

他用包裹着一层角质的喙轻轻划过莫里森鬓边的金发,闪闪发亮的金箔与底下的金属比他的骨喙更加坚硬,冷冰冰地拒绝在这轻柔的触碰之下改变形状,拒绝为他的喙让出一条路来。当然了,雕像可以模仿那头金发的色泽,但是显然无法复制那种扎手又柔软的矛盾触感。他晃了晃脑袋,展开翅膀,绕着那座高大的雕像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圈,才重新停回莫里森的肩膀上。“他们也忘了你的疤,”他不屑地啄了啄翅膀上一根乱掉的羽毛,“脸上的,手上的,都没有了。”

“艺术加工嘛。”和一座雕像讲话的不便之处,就是莫里森没法回过头来看他,多少有些他们都在自说自话的错觉,“你知道,和关于龙的传说差不多。”

莫里森说得有点道理。在他还是一条龙的时候——准确来说,当他是一条肌肉皮肤全都腐烂掉落的巨大骨龙的时候,每个前来讨伐的骑士都有一套义正辞严的控诉,事无巨细地罗列着他的罪行。其中有一部分当然是真的,你总不能指望一条巨龙靠空气和露水活着;而大部分确实都是胡扯:比如他从来没抢走过什么公主,也不怎么在乎人类的财宝,况且,会从灰烬里重生的是龙,而不是什么能活五百年的大型雉鸡,他们重生的时候也不掉毛,真的不掉,谢谢您的关心,蛋上本来就他妈不长毛。

作为一颗重生的龙蛋,形象问题根本就不需要他担心,光滑的圆形本来就是最完美的形状。糟糕的部分是,他的身体被困在那个完美的监狱里,什么都做不了。即使他的意识可以随意穿越那一层脆弱的屏障,蹲在灼热的蛋壳上,像是任何冷血的两栖类趴在一块被太阳烤热的石头上取暖,和某个愚蠢到愿意把他从灰烬里捡出来、又固执地把他留在身边的人类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他们谈论,或者说争辩的范围覆盖了人类和巨龙有史以来所有鸡零狗碎的主题,从正确的孵蛋方法到袜子究竟应该在出现第几个洞的时候扔掉,唯独对此刻之后的未来闭口不谈。

此刻就是他们唯一能够活着的时刻。没有人能保证第二天,连下一秒都不能保证。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会是……”如果莫里森的眼睛可以转动,那两颗透亮的蓝宝石就会有那么一瞬间消失在扇动的眼睫背后,然后重新抬起来,眼角折起一点细微的笑纹,“这个样子。你从来没讲过龙蛋里能孵出个鸟来。”

“不是鸟,是渡鸦,渡鸦。”

“可渡鸦的确是鸟呀。”

这种蠢话就不配挪动他的尊口——喙来回答。“安娜,”他毫不客气地扇了扇翅膀,重重地扫过莫里森的耳朵,“安娜想的办法。怎么,你觉得一条龙能大大方方地飞到城市里来?到时候害怕起来,尖叫着逃走的可不会是我。”

莫里森仍然高昂着头,没有低一低脖子。他再也不能点头了,就像他不会眨眼睛一样。雕像能做什么呢?给石头浇上一百年的水,它也不会发芽;把金属捂在心口暖上一百年,它也不会破壳。用石头和金属做成的雕像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敢保证,或许除了安娜之外,城里甚至不会有一个人知道这座雕像真的注视着他们,用他永不闭合的蓝眼睛,真真切切地凝视着他们从他脚边走过。

“安娜……”过了好一会儿,莫里森才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已经很久了。”

确实如此。龙蛋的孵化期长得超乎凡人的想象。那个曾经和他们一样做过天使的女人把他从某个人迹罕至的山洞底下挖出来的时候,他还是颗毫无反抗能力的蛋。当时他被埋在好几尺泥土底下,脱离火焰和体温太久,连意识都一起冻僵在蛋壳里。直到安娜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胆大包天的铁匠,把他挂在锻炉里,让滚烫的火舌慢慢熔化他冻僵的骨骼,他才重新醒了过来,认出女人眼睛周围黑色的纹身,她的白发,她的皱纹。

“加布里尔,”她用另外一个人叫他名字的方式呼唤他,“好久不见。”

他的意识还有些混沌,只能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很久以前有人用这几个音节呼唤过他的名字,神圣辉煌的光芒里,到处飘着羽毛,他本能地抽了抽鼻子,仿佛马上要打起喷嚏来,但终究没有。他只是个蛋,蛋是不打喷嚏的。他又花了一会儿,对于人类来说可能是几天,或者几个月,才想起来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冻成土里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他在哪里?!”他朝着安娜吼叫,只是漂浮出壳的意识,却感觉自己还沉睡在壳中的喉咙已经吼到撕裂,流下鲜血,“那个蠢货在哪里?告诉我!”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锻炉窗口里透出来的火光让她蜜金色的眼睛看起来闪闪发亮,像是琥珀,封存的不是昆虫,而是一小团明亮的火焰。天堂之火,他迟钝地意识到。即使经过了这么多年,坠落,生存,死亡,重生,她的眼睛里仍然留存着一星燃烧的火种。

“这就是你醒过来的原因?”锻炉的高温蒸发了她眼中来不及凝结的水汽,金棕色的眼睛凝视着他,那一点微小的火光落到他身上,任何尘世的火焰都仿佛变成了纸面的装饰,只有那一丁点跳动的光芒才真正让他感到温暖,“太晚了……加布里尔,太晚了。但是我想我们还赶得上最后一件事。”

他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她把他从锻炉里拿了出来,当然了,得用一双长长的火钳,还戴着厚实的手套。“来,”她把滚烫的黑色蛋壳抱在怀里,“我们走。”

他们走了一段——安娜走了一段,他被扔在一个布包里,一双不怎么强壮的手臂稳稳地环抱着他——然后一个好心的车夫顺路把他们载到城郊,最后一段路又只能用走的。当他眼前的布包打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们站在一间类似工厂的建筑面前,玻璃窗里透出明亮的光线来,他被放在外边的窗台上,安娜的手掌覆盖在蛋壳上,暗色的兜帽和斗篷包裹着她的白发,让他们成为夜色中一抹难以辨认的影子。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安娜,“冶金坊?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嘘。”安娜只是轻轻拍了拍蛋壳,仿佛这样就能拍到他只是一个虚影的脑袋。

他闭了嘴,沿着打开的窄窄窗缝看进去,只能看到几个工人围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摆弄着什么东西。

“那些老爷们不是认真的吧?”其中一个大胡子说,“我碰都不想碰一下这东西,谁知道会不会遭什么诅咒?”

“就算有,至少也没那么快,”另一个人向着什么东西伸出了手,“我还有四张嘴要喂。”

“这玩意儿怎么倒沙模?”第三个人开口问道,“用点力气就变形了。他们想让那个雕像的心扁得像被一百个人踩过那样?”

“少说几句,蠢货,”大胡子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又缩回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才咬着牙重新伸出去。这下他似乎是真的碰到了他一直不想碰的那个东西,胡子背后的脸色微微泛青,像是努力克制着喉咙里翻腾上涌的胃液。“先倒个石膏模,再用石膏转沙模试试。”

他就在窗台上,从那道打开的窗缝里,看着他们沿着血管把石膏灌进莫里森的心脏里。一团失去血色的肌肉,像个用旧的袋子,被托在陌生人粗糙的、沾着焦黑污渍的手心。他看着他们把莫里森的心脏封存进模具盒里,等石膏干燥,再打开,把那颗心拿出来,布满老茧的手指举起剪刀,小心地剪开,剥下,露出里面凝固的结构。安娜花了几个银币,在附近的一家裁缝铺里借了一间狭小的阁楼,需要睡觉的时候就回到那里去。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冶金坊附近,从窗户或是围栏的缝隙里看着工人们工作。城里的老爷们想要一座雕像,一个叽叽喳喳的学徒告诉他们,一座屠龙勇士的雕像,纪念他的勇敢,赞美他的伟绩,作为城市的居民献上的永恒敬意。

“千万不要跟别人讲,”满脸雀斑的瘦小少年踮起脚尖,凑到安娜耳边,“这座雕像还会有一颗心呢!就是他本人的心,灌上铅,放在胸口里。您知道吗?这样我们就有一尊真正的守护神了,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哪怕是龙也不能伤害我们。”

“可他死了,”安娜摇了摇头,刻意放缓的呼吸仍然带着些微的颤抖,“否则你们哪里能弄来他的心呢。用这个来做守护的象征,感觉不太吉利吧。”

少年笑了起来,晃了晃脑袋,有些吃力地抱起一袋沙子:“高兴点吧,夫人!等您看到雕像就知道了!”

安娜再次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一下。少年抱着沙袋,只能勉强抬起手掌向她挥了挥,算是道别。她赶在这个嘴巴永远动得太快的小家伙离开之前,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什么?”瘦小的学徒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来,“呃……输给了别的怪物?”

“他连那条骨龙都杀得掉。”他可以想象安娜的眼神,长矛一般,尖锐得仿佛可以刺穿灵魂,“有什么怪物能拿他怎么样?”

“那大概就是老死了吧?”小学徒耸了耸肩,随着院子里的一声吼叫紧张地竖起耳朵,“我真的得走了,再见!夫人!”

他和安娜沉默地看着瘦小的少年磕磕绊绊地抱着沙袋跑进屋子里去。“他也没那么老,”他低声说,“头发都没有白。”

“你看到的时候还没有。”安娜简短地纠正,没有说下去。他们后来也许还见过面,在他被埋到那个山洞里,深深的沙土底下,在寒冷和被背叛的绝望中愤怒地诅咒莫里森,直到最终缓慢地僵死过去、沉入漫长冬眠中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也许见过面,否则安娜是怎么会知道上哪儿来找他的呢?

事实就是,他也不知道莫里森究竟是怎么死的。在这一点上,他和刚才那个傻小子没有任何区别。安娜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他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觉察到自己的无知,像是很久之前,山洞里,地穴下,第一捧泥土掉到他的蛋壳上,散尽了任何被抓握在手心里的温度,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坚硬的蛋壳,告诉他:就是这样,他要死了,莫里森抛弃了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盯着冶金坊空无一人的门庭又看了很久,那个傻小子或许不在乎答案,但他在乎。“告诉我,”他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艰难地开口,“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他们已经走在回去的路上,他重新回到布包里,安娜的手臂稳稳地托着他,“你早就知道。他跟我说过,你告诉过他几百遍了。”

他在兜头盖脸的黑暗中忽然想起了壁炉,想起哔啵作响的木柴,想起发皱的苹果和跳动的烛火,干燥的面包屑,燃烧的烟气,呼吸间漫起的白雾。他想起裁缝铺楼上的那间阁楼,昏暗的火光映出安娜侧脸的轮廓,还有更早之前,在他仿佛死过一回之前,从村里的炊烟到林中孤独的木屋,屠龙勇士一夜之间变成恶龙的同谋,带着无人知晓的宝藏四处流亡。

“你就不该把我捡起来,”如果他能够成功从蛋壳里挣脱出来,他或许就能张开翅膀,照着那个蠢货的脑袋狠狠扇上一翅膀,“你不能把我留在身边。你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对吧?要是你不知道,那就比我想象的还要蠢,说实话,真要能蠢成那样也不容易。他们会来找你,莫里森。他们迟早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到那时候,他们会来找你,要你把我交出去。”

“是的,”火光落在莫里森凌乱的短发上,折射出乱糟糟的金色闪光,他的眼睛在橙色的光晕里几乎看不出是蓝色的,一圈围绕着瞳孔的浅色,映着炉火,燃着一星小小的光点,“可我不会把你交出去,我不会让你被他们带走的。”

“交了倒好。”他趴在自己的蛋壳上,眯起眼睛,看着莫里森的轮廓慢慢模糊,“为什么不呢,你之前可是杀了我一回。”

“不是一回事。”莫里森的手心虚虚地拢着他,像护着一束风中颤动的烛火,“我保证。”


“她要死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开口,“你知道,人类,统共只能活这么点年数。”

莫里森没有点头。他蹲在那副纹丝不动的肩膀上,顺着莫里森眼睛固定的方向看出去,只能看到空旷的广场,延伸出去的大路,在夜色深处散成树杈般的小道,远处是灌木和房屋。黑漆漆的窗户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麻木地半张着,呆滞地回望过来。他看了一会儿就厌倦了,而莫里森作为雕像,显然也不存在闭上眼睛或是转开视线这样的选择。漫长的年月里,他只能站在这里,握着写错了名字的长矛,日复一日地看着无聊的景色。这就是守护者的结局,他想。

“我知道。”莫里森低声回答,“还没有,暂时还没有。”

“暂时,”他重复道,“说不定。冬天过去了,说不定还能有一年,她也是个固执的老家伙。你见过她女儿吗?她很快就能回来了,信使说先头部队上个月启程往回走了。我没见到她,她走的时候我还在锻炉里挂着——你能想象吗,安娜,有个女儿?”

“说上话的就一次,”莫里森也许是低声笑了一下,但那听起来有点像金属热胀冷缩的奇怪声响,气流从固定的接缝里挤了出来,“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

“在你变成这副样子之前。”他补充说。

“对,”如果做得到的话,这时候,莫里森会耸耸肩,“没有人会和雕像聊天的。谁都不想被人叫做疯子。”

“我们认识的是同一个安娜?她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

“告诉我,加布里尔,”他已经不太记得上一次听到莫里森念出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在许多世纪与生命之前,当他在光辉神圣的至高之处第一次听到这种古怪的口音时,大概只是颇为不屑地撇了撇眼睛;在第十三次之后,终于忍不住纠正了自己名字正确的发音。但是没有用,天使拥有的无尽时间、燃尽羽翼的烈火、人类短暂的一次次生命都无法带走那种奇怪的口音,直到这个奇妙的变体一点点修磨了他的认知,变成他和过去所有的联系共同呼唤他的方式,安娜,莫里森。而当最初念出这个名字的声音与这些音节组合起来,他忽然怀念起了从未想要回归的家乡,不是天堂,不是人世,只是他的家乡,他的归属。

“……如果是你的话,还会回来多少次呢?”莫里森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神游,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们住得太远了。”

“什么?”他想了一会儿,才拼凑出他没听见的那片拼图,“你是说,她们听不见你?”

“当然。”这时候本来会翻个白眼,他凝视着莫里森一动不动的蓝宝石眼睛,想。“我只是座雕像。”

“但你和我说得不是挺好?”

“你是龙啊,加布里尔,”莫里森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仿佛那是有多值得多说几遍,或者他也能从这种简单的重复里得到一些什么,“语言对你来说,和对别人完全是两回事。”

一些不属于作为蛋的他,也不属于巨大骨龙的画面猛然闪过他的眼前:不定型的黑雾,一对犄角,一件空荡荡的大氅,冒着血沫的人类嘴唇,呛咳之间挤出来的,他的名字。

他无法反驳,只能含糊地磕了磕上下两片坚硬的鸟喙,算是不诉言辞的附和。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莫里森没有握住长矛的左手垂在身侧,手指自然地曲起,虚虚地拢着,他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决定不要钻进里面去,“我还是能看得到她们。做雕像的好处吧,大概。”

“好处就是,你变成了一台望远镜?”好吧,也许除了呼唤他名字的方式,有些别的东西也是死亡与重生带不走的。

“差不多。”莫里森毫无芥蒂地承认,“总不能说是什么坏处。”

“那你看见了什么?”问题出口的那一刻,他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不安,仿佛他身体里跳动着的那一颗小小的、属于鸟类的心脏,突然不再好好地待在原处了。它上下颠动,猛烈地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又有时仿佛消失在柔软的内脏堆里。他捉不住它了,可他捉不住的哪里只有它这一样东西呢。

“我看到那个面包店的小姑娘,阿丽汉德拉。”莫里森轻轻说道,“弄丢了钱包,不,不是不小心弄丢的,被那几个混混抢走了。她没有钱买面粉,不敢回家,躲在教士之家的花园里。放心,她睡着了。”

“我为什么要放心?”他张开翅膀,展开尾羽,作出威胁的姿势,“和我有什么关系?”

“帮我带一片金箔给她吧,”莫里森的蓝眼睛无法凝视他了,可他却仿佛仍然能感觉到对方坦诚的视线,“从我的手腕上撕下一片来,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她睡着了,你的身份是安全的。”

“为什么?”他执拗地反问,“忘了吗?我是你用这把长矛杀掉的怪物。”

莫里森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他猜想他也许是感觉到愧疚,毕竟,莫里森杀了他,虽然最早的时候,人世之上,六翼与双翼的天使各自坠落之前,是他首先把那杆长矛捅进莫里森的胸膛。

“忘了吗?”他不知道驱使他问下去的究竟是什么,他不恨莫里森,莫里森杀了他,也救了他,甚至连死也是为了保护他。他们之间早就算不清了,他不想要求任何补偿。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问了下去:“你走进那片森林,就是为了杀我。”

“我太年轻,”莫里森缓慢地承认,“那时候,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恐怖不代表邪恶,加布里尔,守护者可以有一千种不同的样貌。”

“我现在又是守护者了?”他伸了伸脖子,发出几声尖锐的啸叫,这是他能发出的最接近于人类嘲讽笑声的声音了,“很荣幸得到您的认可,勇士。”

“你一直都是,”莫里森低声说,“只是以另一种方式。”

“一条只能靠吞噬生命活着的骨龙,”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刺耳的气声,“抱歉,我看不出守护了什么。”

“我不是唯一一个忘了点东西的人,”莫里森说到这里就沉默了,仿佛在等他自己想起些什么来,仿佛在等他自己把后半截接下去。然而,莫里森说得没错,在坠落与死亡之间,他的记忆也同样枯萎、风化,变成一片只能勉强辨识形貌的废墟。他没法反驳莫里森,也无法接着说下去,把莫里森的片段补充完整。

他只能等待,就像莫里森的雕像,在冶炼厂,在熔炉里,在千万人每天经过而熟视无睹的广场上,孤单地等待回忆揭示的时刻降临。

好在龙和雕像都有充足的时间。

当然,等待也并不妨碍他做些别的事。那个小姑娘又做错了什么呢?钱包不是她自己弄丢的,甚至都算不上愚蠢。他轻轻落到莫里森微曲的指尖,探进那只手虚拢的拥抱,从内侧的手腕上小心地撕下一条金箔来,又走出来,伸了伸翅膀,悄然融化进寂静无声的夜色。

他没有回头。


在那之后他们又见过许多次面。没有人会和雕像聊天,也不会每天为了一块无法给出任何回应的石头打破繁忙的日常生活。而他刚好不是人类,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居所。雕像的脑袋和肩膀就不失为一个稳妥的落脚之地,偶尔掉落的雨滴也无法浸湿他的羽毛——属于龙的灼热内脏很快就能蒸发试图触摸他的柔软雨丝。他们并不是每次都说许多话,有时候,他只是在莫里森的脑袋上短暂地落一下脚,啄一啄那束硬梆梆地竖起来的头发;有时候他在莫里森的肩膀上缩起双腿,一动不动地坐上一整个下午。他们在无人注目的深夜与黎明彼此触碰,他坚硬的喙,和莫里森冰冷的金属外壳。他从石头冷硬的形状上撕下金箔,仿佛从肌肉里扯出凝固的金色血液。

“这样看上去,像是头发白了一样。”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莫里森闪亮的金发已经剥落干净,暴露出底下灰白的石质。他很少看到莫里森这样的样貌,记忆中只有短暂的画面一闪而过,划破黑夜的红色的光,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他想他也许是见过的,只是莫里森说得没错,他们都忘掉过很多东西,忘掉什么都不能说是意外。

“这不是挺好,”莫里森轻松地说,“比较接近事实。”

“总有一天会用完的。”他从莫里森的咽喉上剥下一片金箔来,露出底下黯淡的灰色,如同一块死去的皮肤。这种感觉很奇怪,莫里森早就死了,只剩一颗浇筑成型的心脏,大概还留着滚烫的铅水烧剩下了来的那么一星半点的灰烬,勉强拴着他无处可去的灵魂。而当最外面那层光辉灿烂的金箔被一点点揭掉,暴露出平淡无奇的石质来,居然又仿佛是他亲眼目睹、亲手造就的又一次死亡。像是泛着阳光色泽的皮肤一点点失去光彩,萎缩褪色,被时间的水流洗成一具灰白的尸体。好像是因为他错过了第一次,就非要再补给他看一次似的。

城市的居民已经开始议论起这座褪色的雕像。有人认为这是不祥的征兆,是守护者的力量败退的象征。每个人都能看到莫里森斑驳的灰白皮肤,每个人都能看到他变得乏味、粗陋、黯淡无光,好像站在广场中央的不是一位拯救了他们的勇士,而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乞丐,连用双腿撑起自己的重量都做不到,只能倚仗着一柄破旧的长杆。

没有人哭泣。谁都没有发现很久以来都没有人再因为贫穷而哭泣了。但是哭泣的声音本来就那么微弱,它们存在或不存在,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人注意得到。

“是的,”莫里森的附和并没有让他感到一丁点的安慰,“总有一天会用完的。”


那一天来得比他想象得更快。

最先感觉到变化的是他的骨头。他原本已经很习惯做一只渡鸦,在石板铺成的广场上缓慢踱步,有时候故意从擦着行人的脚边起飞,扇着翅膀扑簌簌地停到枝头或屋顶。而这种习惯在某个瞬间突兀地停止了。他觉得热,觉得滚烫,烫得像是流淌的铅水,沿着脑后灌进脊椎里,再扩散到每一根骨头,骨髓全都变成赤红的金属。他想伸开翅膀,想要吼叫,但再怎么伸展也无法缓解那种迫切的生长感。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栋高耸的教堂,不知在什么力量的帮助下强行塞进了一个火柴盒,全身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声嘶力竭地叫嚣着自由和解脱,在无形的束缚中拼命挣扎,脆弱的纸盒随时可能在砖石的洪流中炸得连一丝纸屑都不剩。

他用尽所有的控制力才勉勉强强飞到安娜住的那间小屋,落在她的窗台上。床边的女人五官英挺,右眼底下一处荷鲁斯之眼的纹身,眉眼间隐约透出安娜的影子。他熟悉的那种能够轻易攀上嘴角的笑容不见了,眼睛和嘴唇周围的皱纹也消失了。她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年轻,也许安娜的确度过了满足而长久的一生,但是和龙相比,人类的生命依然短得如同烛火。

他飞回莫里森身边的时候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肌肉,痉挛的翅膀让他在半空中好几次笔直下坠,又险险地重新爬升起来。他的上下两半喙磕得咯咯作响,像是冬夜里发了急病的疯人。莫里森一定看到了——他每天能看到的,莫里森也能,但他必须亲口告诉莫里森,用龙的语言,用他痉挛的肌肉和剧痛的骨骼告诉莫里森,时间到了。

“帮我带一点去吧,加布里尔,”莫里森低声呼唤他的名字,请求他,“这是最后一次了。”

石质的雕像灰扑扑地站在阴云底下苍白的天光里,一丝金色的闪光也没有了,像一颗心流尽了金色的血液,只剩下浅色的膜和肌肉。

“你什么都没有了,”他嘶哑地反驳,“你让我带走什么呢?你什么也给不出了。”

莫里森回答之前,他就知道,他不会喜欢莫里森的答案的。

“我的眼睛,”莫里森一字一句地回答,一点都没有犹豫,说得却也不快,仿佛这是一个反复思量过的答案,斩断了所有冲动的影响,留下的全是坦然到毫无保留的真实,“有两颗,一颗给她,另一颗给那位铁匠。他需要一个新的锻炉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一起战斗过,从那时候起他们就分享一切。”

“法芮尔回来了,”他徒劳地争辩,“安娜什么都不会缺的。她不需要你的金子。”

“但是我想,”莫里森固执地反驳,“我想看着她走。”

他知道,即使他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人类,还是多少了解人类对于死亡与逝者的那些难以言喻的执念。他们的心里糅合了太多无法分辨的东西,像是已经用笔刷调了一段时间的颜料,再也分不出究竟什么是什么。那些东西以同样的程度臌胀和坍缩,以至于最后谁都说不清究竟他们的心究竟是为何破碎的。在天使或者巨龙看来,他们的努力显得徒然而愚蠢——没有人能看见灵魂的离去,那究竟为何还要坚持最后的目送呢?

可他们仍然会聚在亲爱的逝者身边,守夜,祈祷,念诵,诉说,静默,或是饮酒。几千年以来,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付出这种徒劳的爱意和心碎,就像他此刻,同样无法拒绝莫里森。

“别对我提这种请求,”他轻轻地降落在莫里森挺直的鼻梁上,费力地在倾斜的平面上保持平衡,“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眼睛。”

“它们只是石头罢了,”莫里森听起来有些局促,他想。多有意思,之前他们说起莫里森杀了他的那档子事,这家伙听起来都没有这么歉疚,好像要求他抠出两块亮晶晶的石头,比杀了他还过分。

但问题就是,某种程度上来讲,这甚至没有听起来的那样荒唐。


法芮尔拿到那颗蓝宝石的时候发出一声有些惊诧的鼻音。或者说,他猜应该是这样的。当时他站在安娜那间房子的屋檐上,隔着砖瓦,看不见底下的房间,只能从敞开的窗缝里听见那一声轻微的疑惑。老铁匠家里最先发现那颗宝石的是他的大女儿。他呆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上,看不见窗户里光景的地方,隔着窗子里透出来的一丁点金色的烛火,听见她呼唤她的父亲,问他这东西是哪里来的。铁匠听到女儿的问话,放下酒杯过来查看,酒杯磕在桌子上的声音仿佛变成了坚硬的骨喙撞在石质眼眶上的轻响,闪电一般刺穿他的脑海。

“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最失败的雕像。”他飞回莫里森肩膀上的时候,已经疲倦得连翅膀都抬不动一下了。不像需要飞去南方过冬的候鸟,他不害怕寒冷,现在也不是冬天,他不会因为在这里留得太久,就被冻成雕像脚边一具小小的尸体。但是同样,他作为渡鸦的一生也几乎走到了尽头。莫里森也差不多。他为安娜和铁匠送去宝石的路上,听见了城里居民的议论。那座雕像要拆除啦,他们漫不经心地说,太丑了,怎么迎接下个月国王陛下的巡查呀。

“已经没有人爱你了,”他疲倦地抵着莫里森的脖子闭上眼睛,“也没有人记得你。你这混蛋。很快,你就连我也支使不动了。”

“你从来就很难支使,”莫里森听起来似乎在笑,“你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要让你做事,代价可不好付。”

“真可惜,你现在一个铜板都付不出。”他贴着莫里森没有脉搏跳动的咽喉,任由滚烫的熔岩在血管与骨骼间奔流,整个身体因为过于巨大的能量不自觉地微微发抖,“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如果我生气的话,毁掉个把城市也没什么难的。”

“你不会的。”莫里森平静地断言。

“保证不了。”他张开两瓣鸟喙,发出一声沙哑的啸叫来,“龙出名从来都不是因为脾气好。”

莫里森空洞的眼窝笔直地瞪着逐渐隐没的夕阳。夜幕缓慢地降落,遮住明亮透彻的天光,露出底下微小闪烁的人世灯火来。“我还有最后一样东西可以给你,”莫里森没法看他,没法低下头抚摸他的羽毛,仍然僵硬地凝视前方,仿佛是在对远处的千万灯火说话,“我不是说现在,当然,如果你想要的话,现在也行。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拿走。”

“你什么都没有了。”他苦涩地提醒莫里森。

“拿走我的心吧。”莫里森告诉他,“不剩多少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但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全部了。如果你想要的话,拿走我的心吧。”

他不想要。莫里森说的全都是实话,那东西能有什么用呢?他拿来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一点也不想要。他想要的是别的东西。不过,或许所有的礼物都是这样的。任何礼物都不是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而总是点别的,总是一鳞半爪,就像钥匙意味着会有门和门后的空间,词语背后对应着存在与希望。曾经各自挂在他们脖子上、后来又在坠落的时候烧光了最后一丝羽枝的羽毛也是同样,没有多起眼,也毫无用处,可那从未阻止过他回忆起它挂在他喉咙口的触感。

“今天不行。”最后,他只是在莫里森的肩膀上攥紧了变得更加尖利的脚爪,留下一条泛白的伤痕。


石质雕像被推倒的那天是一个普通的晴天,和其他日子没有什么两样。有的人说听见了一声可怕的巨响,但是谁都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声音。造得不太坚固的屋子里甚至有些泥灰被震了下来,实在不幸的几户人家摔碎了一两个花瓶和杯盏,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损失。

只有铁匠的小女儿说看到了一副巨大的皮质翅膀,像是画像上巨龙的双翼。而铁匠在工作的时候一向脾气不好,也没人愿意冒险向他去求证。


“你能想象吗?渡鸦的躯体全都烧光了,偏偏就剩了这么一片羽毛,”黑龙致命的利爪上,蝴蝶般地托着一片漆黑的羽毛,在它炽热的鼻息中微微颤抖,却奇迹般地没有飘飞吹走。山洞里的泥土带着新翻过的痕迹,隐隐透出一点苔藓的味道。

“不比那一根差。谁想得到呢,我以为早就烧干净了,那时候。谁想得到还能再弄来一根呢。”

那是一片漂亮的正羽,纹理都没有乱,隐约泛着柔和的光。硕大的爪子轻巧地拨弄着它,把它插到微微泛潮的地面上,远远看去,仿佛一颗刚刚破土的种子,尚未完全张开新生的叶芽。

黑龙并拢前爪,缓缓放低身体,轻轻地把巨大的头颅搁在并拢的爪子上,收拢尾巴,蜷成一个保护的姿势。

他不收集黄金,但这不意味着他没有宝藏。

 

tbc...

 

*毫无悬念的快乐王子AU!其实最初掉OW坑的时候就觉得很类比,谁想到拖到现在才搞……

写到快结尾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始终都只能写出这个样子的辣鸡,一时差点删了,但是始终不舍得,想想就算辣鸡,毕竟也写了这么多,至少等关了火出了锅扔进碗里再说(。)虽然写完了也还是辣鸡……我也很想写出更好的文啊_(:з」∠)_,sorry for not being able to be better

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也请多包容!!

评论 ( 8 )
热度 ( 46 )

© When You Are Old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