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You Are Old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R76】The Long Walk

我认输,为了发文还是认证了手机号……
合志文解禁!
感谢纸喵给了我一个写机械战警皮肤AU的机会,终于把喜欢的76皮都写遍了
虽然觉得蛮矫情的,可还是想说:
For all the broken people, or people with broken parts.  We are not done with this world yet.

The Long Walk

God split the World in Two
and made YOU
In YOU the Virus of TIME began!

—Angels in America by Tony Kushner

1、

“我们遇到了一点状况。”

他在语音识别器通知他的大脑之前就已经抬起头来,转向左边,感应器发出一声微弱的确认,然后是马达运作的低鸣。很快,某种坚硬的东西就抵上他的眼窝,连接口随着轻微的咔哒声一一对接,提示音轻快地沿着音阶从高到低一路顺下,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休止,世界再次回到了他的眼前。安娜·艾玛莉站在储存槽前,仰起头看着他。她戴着户外行动用的防毒面具,也许是刚刚巡逻回来,储存槽的光照射到昆虫般凸起的弧面护目镜上,映出一对扭曲的倒影。

“这就来。”他简短地回答,水泡从他张开的嘴里一串串冒出来。艾玛莉点了点头,熟练地拨动操作台上的几个控制杆。储存槽里的培养液随着沉重的水声开始下降,机械臂嘶嘶作响,冰冷的金属杆刺入埋藏在脊椎附近的卡座,齿轮发出校准的声音,气密阀嗤地放出多余的气体。他用重新获得的手臂打开储存槽背后的暗格,套上军裤,装上小腿最外层的防护层,把裤脚塞进去,然后把固定皮带挂掉武装带上,暗扣嗒地一声扣紧,他终于重新拥有了双腿。

“释放。”他命令道。脑后的金属探针退了回去,随后是肩膀和背上的,缆线失去了固定点,连带着底下的探针一起在半空中晃动,像是一张残破的门帘。他拨开摇晃的缆线,走了下来,赤裸的金属双脚踩在储存槽坚硬的底面,充当脚踝的活塞管随着力道的变化尝试着伸缩了几下。他点了点头,储存槽的正面整个打开,他走出来,带出几个潮湿的脚印,装甲昆虫走出机械的茧。

“怎么回事?”他和艾玛莉很快就调整成同样的步速。艾玛莉包裹严实的户外靴跟在他的机械脚掌后边,差着半步,在地面上敲击出整齐的节奏。他扫视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没有任何异于寻常的地方,目镜依次聚焦到他视线扫过的每一个角落,反馈的读数闪动在视野边缘,一切正常。然而他知道艾玛莉没有说错,的确有什么事发生了,就像在子弹出膛之后、冲击袭来之前,万千分之一秒的碎片里,介于确知与预感之间的瞬间清明。

艾玛莉在防毒面罩背后短促地哼了一声,很难分辨究竟是嗤笑还是叹息。“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了,”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她在观察室,你自己看吧。”

他们沉默地爬上昏暗的阶梯。离开控制室里屏幕和储存槽投射出的浅蓝冷光,只有一只赤裸的灯泡远远地悬在旋转楼梯的顶上,透过一层层镂空的金属架,有气无力地投下一丁点昏黄的影子。那很难说得上是光,充其量只是光的虚影,像是一颗远得若有若无的星子,或是半梦半醒间瞥见的烛火。好在目镜提供的视觉并不需要真正的光线,而艾玛莉也仍然戴着光学面具,地下最深处的黑暗对他们来说,都算不上太大的麻烦。脚步声在楼梯井里扩散出去,很快撞到坚硬的石壁,再反射回来,像是一段压低了声音、听不清内容的对话。

他和艾玛莉一前一后,耐心地走过漫长的走廊。基地的最深处和人类体内的肠道或者脊柱一样,只有一条通路的管道,不见天日。或许是因为这种环境,的确让人没什么交谈的欲望,于是他们的脚步干脆代替他们填补寂静。

观察室在医疗区的二楼,灯光敞亮,像一片冷白的瀑布一般轰然洒落。两张脸循着推门的声音转了过来,目镜里响起一声轻微的提示音,两个小方框锁定了眉头纠结的面孔,绿色的方框,意味着友善,然后他们略微让开了一些,露出病床上的第三张脸,闭着眼睛,黄色方框,一张陌生的面孔。自从归零者执掌世界以来,他见到的第一张陌生的面孔。

“杰哈回来的时候发现她的,”威尔海姆的声音比平时低得多,仿佛担心惊醒病床上昏睡的陌生人,仅剩的那只眼睛也随之低垂下去,“在停机坪边上。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我们都没听见警报。她……不像是智械,我只能说。”

他走近了一点。和坐在床边的威尔海姆相比,她看起来娇小得像只夜莺,骨架纤细,乱糟糟的短发,浅褐色的飞行夹克叠好了放在枕头边,上面摆着一副风镜。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急促地闪动,像是太多无声的警告,不知该先说哪一个好。林德霍姆重重地呼了口气,从床脚的矮凳上站起来。“既然你们来了,”他挥了挥机械义肢,指了指门口,“我还是去做点有用的事情。杰哈应该已经把那东西弄到隔离实验室了。”

“什么东西?”他回过头瞥了一眼艾玛莉。曾经做过他副官的狙击手已经摘掉了面具,略显无奈地挑了挑眉头。

“不太好说,”林德霍姆已经开始走向观察室的门口,义肢转动调整的细微声响消失在他沉重的脚步声里,“你过会儿可以自己来看一看。”

门在林德霍姆身后关上,也把他的脚步声阻隔在外,观察室里再次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除了各自的呼吸,还有心电监护仪跳动的警告声,整个观察室被锁在彻底的寂静里,连一丁点衣物摩擦的声音都没有。年轻的飞行员微微张着嘴,呼出的水气在氧气面罩里结成一片不规则的、变动的白雾。威尔海姆说的没错,她不像是智械,无论从什么方面看,她都是人类,一个年轻的、陌生的人类,需要呼吸,需要风镜保护脆弱的眼珠,需要毯子和飞行夹克保持温暖。她的皮肤上带着一点擦伤的痕迹,底下残留着青紫的淤血。目镜的扫描结果很清楚,没有坚硬的外壳,没有外显的导线和接口,没有内藏的齿轮和气阀。她只是人,世界终结之前,再普通常见不过的血肉凡躯。

“她这么小……”他终于开口指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不会比杰西刚来的那会儿年轻,”安娜走到他身边,低头俯视病床上昏睡的年轻人,“或者你刚参军的时候,但是看上去也大不了多少。”

零碎的片段毫无预兆地骤然闪过他的脑海。法芮尔,伦敦那场灾难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她,艾玛莉的女儿,整齐的黑发和明亮的眼睛,向他伸出手,索要一个拥抱;杰西·麦克雷,加布里尔从死局帮的废墟里揪出来的小崽子,手肘和膝盖的关节就像是骨头在过于瘦长的四肢上打了个结;还有把麦克雷带回来的莱耶斯,比那年轻得多的莱耶斯,穿着迷彩战斗服,只在眉骨上有一道可以追溯到童年的伤痕。

他在那一瞬间猛然意识到他想念他们,他们所有人,每一张年轻过的面孔,还有那些他素未谋面的后来者,和曾经的法芮尔一样脆弱而无辜的小孩。在这个已经智械化的世界上,没有留给他们的位置。

“你这个蠢货!”他恍惚还能听到莱耶斯的声音,看见那张增添了许多伤痕的脸,修建整齐的胡子,充血发红的眼睛,想要伸出手去,覆盖莱耶斯捧着他脸颊的双手,然而血肉模糊的肩膀底下只有痛苦而没有肢体,骨骼和肌肉的碎屑无法回应大脑的命令,“你来这里还有什么用?”

“加……”他说不出话,睁不开眼,叫不出加布里尔的名字。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并不感到惊讶。入侵警报和他的心几乎是同一时刻开始疯狂地搏动。“死神,”拉克瓦急促的呼吸在他耳边响起——多亏了他碎掉的颅骨,有个内置式通讯仪可省了不少事,“他在向医疗区突进,自动哨戒炮已经开始接战。”监控屏幕投影到目镜的视野里,一个跳动的红点。“死神,”他简短地复述,“正朝这里来。”艾玛莉在他身边低声咒骂了一句,转身跑出观察室。如果凑巧的话,她的麻醉枪和生物步枪都还没放回武器库。“保护好她,”他拍了拍威尔海姆的左臂,能量盾支架在威尔海姆点头的同时已经展开,一个黑色的十字。

而他没有武器,除了他自己。

目镜中另一组哨戒炮的标志开始闪烁,死神已经来到医疗区外。他可以想象死神的样子,沉闷的枪声,重靴踏下的脚步,隐藏在黑色兜帽底下的白骨面具,拒绝展露这个代号底下真正的样貌。

他沿着走廊绕到间隔区,翻过最外层的疏散梯一跃而下。沙尘携着刺鼻的气味闯入他的鼻腔,沿着气管掀起一路惹人呛咳的烧灼感。他没有太多时间,有毒的空气对他来说没有那么容易窒息,但也并不是能用来长久活命的东西。不过,死神的状态也比他想象得更加糟糕。一路上哨戒炮的攻击消耗了他不少的体力,现在的死神没有轮廓,没有边界,没有结构清楚的肌肉和骨骼,只剩下流动的愤怒,疯狂和本能,一张被风吹皱的斗篷,满是破洞,边缘参差,机械地狱里格格不入的鬼魂。

“回去,”他压抑着喉头的抽搐,警告像低沉的雷声,隆隆地在喉咙里滚动,“你不能到这里来。”

死神向他转过脸来。白骨般的面具或许掉在了半路上,在目镜的视野里,残存的只有一片翕动的模糊色彩,无法判别内容,流动的、不规则的混乱数据。“滚开,”鬼魂嘶哑的吼声像流动的沙尘,随着呼啸的风声一起席卷过来。于是他继续奔跑,死神手里没有那两把沉重的地狱火,他们势均力敌,再加上身后某处窗口里的艾玛莉,他可以阻止死神,他必须阻止死神。

他们在医疗区前的沙土里扭打到一起。死神看起来也许像是雾气,或者鬼魂,某种没有实体、不属于此世的虚无存在,但是这种只能远观的错觉无异于倒置的海市蜃楼,看上去再怎么虚妄,打起来却有着实实在在的重量,能够造成切实入骨的伤害。机械双脚给了他足够的速度和推力,让他像一颗坠落的流星那样狠狠撞上死神,感觉不到疼痛的手臂在沉重的黑雾里寻找,直至紧紧卡住死神无法散去的引力中心,把他囚禁在齿轮和管道构建的囚笼里。传感器上的压力倏然减小,死神沙粒一般从他的控制中滑走,试图在他够得到的范围之外重构自己的内核。他顺势扭转手臂,提起膝盖,用力砸向死神重新凝聚起来的身体。一只铠甲包裹的战靴猛地踢上他的脚踝,他听到一声利落的脆响,目镜和内置式通讯器同时尖锐地响起警报,红色的警告标志在目镜视野里急速地闪烁起来。那不意外,他的脚踝只是一截裸露的金属管,如果力道足够、又恰到好处,或许是他身上最容易断折的部分。就像他本能地知道死神转移核心的习惯,死神也对他的弱点和作战方式了如指掌。在他们真正能够读懂对方神色细微的变化之前很久,就已经在这方面颇为熟稔,然而现在和那时候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他不再能够那么轻易地感觉得到痛楚。

这么说其实也不是很准确。他并不是完整的机械,也不是完整的人类,在两者之间,给任何一边都留下了巨大的空白。足量的麻醉剂可以让他踩着截断的肢体继续前行,他知道,他试过,但是折断的金属就只是金属。他顺着跌落的力道调整重心,无法继续支撑身体的那条腿就成了最简陋的武器,狠狠踹中死神半合的胸腔。他甚至能想象出金属管粗砺的断口撕碎皮肉的触感,死神的呼吸像是某种发动机的啸叫,听不出愤怒或仇恨,只是徒然地空转,抽取不到足够赖以活命的氧气。

他们隔着一小片荒漠恶狠狠地对视,没有任何掩体的遮挡,完全暴露在对方了然的视线之下。死神的呼吸变得更加艰难,伴随着不规律的抽搐,像是在和看不见的对手角力。空气刺痛了他的鼻腔和咽喉,激起肌肉一阵阵不由自主的收缩,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把呛咳压缩成微小的颤抖。强化士兵对毒性气体的抗性比普通人高得多,但并不意味着完全免疫,况且自从伦敦之后,那些曾经流淌在他血管里的、人类造神的尝试,也像是燃烧殆尽的灯油一般,只留下一点焦糊的烟气,再也发不出什么真正的光和热。

他们在有毒的空气中缓慢窒息,仿佛两头精疲力竭的野兽,在呼吸上用尽了力气,只能徒劳地注视着对方,看得见每一个弱点和破绽,却抽不出致命一击的能量。

“杰克,”艾玛莉的声音和目镜里传感器的警示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引他进来,两分钟以后间隔区东门会打开,引他从那里进来,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收到,”他花了点力气才从奋力翕动的肺里抽出足够的空气来回答。间隔区仍然不是什么适合生存或者呼吸的地方,但是毕竟算是有了些保护。他希望死神能有足够的能量维持形体,至少坚实得能让艾玛莉打上一发麻醉弹。如果在间隔区也还是不能制服死神,把他放进医疗区的大门,即使有威尔海姆也不一定能保证那个陌生女孩的安全。

撑着点,加布里尔。他向死神模糊的轮廓无声地祈求,撑着点。

艾玛莉把两分钟的倒计时投放进目镜的视野,他踩着断掉的金属管缓慢地后退,格挡、反击,逐渐靠近高耸的防爆门。死神并不总是配合地朝着将要敞开的门口前进,有时候他像是一头被蒙上眼睛的野兽,只知道循着新鲜血液的气息径直向前,盲目而固执,仿佛再厚重的壁垒也能撞穿。士兵只能用更加凶猛的攻击逼他改变方向,退让,或者进攻,仿佛他们还年轻完整的时候,伴着断断续续的广播,在干燥的沙土上踩出进退的舞步,滤掉年轻、健康、冲昏头脑的热情和无法克制的愚蠢笑容,剩下的部分和现在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防爆门嘶嘶作响地打开,可供呼吸的氧气重新充盈了他的肺部,艾玛莉的麻醉弹呼啸着擦过他的脖子,无用地穿过死神不成形的身体。第二发麻醉弹也没有打中,他们已经退到了间隔区中央,如果不能在这里阻止死神,医疗区里所有的生命都将面临危险,镰刀收割的时候,不会去辨认被切断的究竟是哪一棵麦子。

死神抬起没有五官的面孔,然后骤然消失在一阵毫无来由的狂风里。他听到艾玛莉短促的惊叫,接着是枪响,一阵短暂的混乱。他咒骂着冲向楼梯,无论艾玛莉那边发生了什么,他必定都赶不上了,断掉的脚踝像一只死去的鲨鱼那样死死拖着他,一脚轻一脚重的步伐再怎么勉强也很难称之为奔跑。幸好艾玛莉的声音在他爬上楼梯转角的时候就重新响了起来,气息不稳,但显然活着:“我没事。打中了一枪,他应该走不到内区。”

他们从通往内区的防爆门上剥下了仍在挣扎的死神。事实上艾玛莉打中了两枪,一半的剂量就能瞬间放倒一个普通人;而对于强化士兵来说,要花上一会儿才能让他们陷入手脚不听使唤的境况;至于死神,到他们追上的时候,只不过是动作有些迟缓罢了。他像收拾一具残破的尸体那样,把死神紧紧卡在机械臂膀之下,半拖半抱地扯过长长的走道。独属于死神的隔离舱在走廊尽头的单间里,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这也意味着对于死神来说,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恢复。

他其实看到了死神的动作,一双张开的利爪,在目镜里真实的形象只不过是一片平面的色彩漩涡,隐约有着五指的形状,朝着他伸过来,像一双在视野中央突然展开的翅膀,越过下颌,伸向后脑。他缺氧的大脑却在那些纷乱的颜色之上自动补充了太多的细节,金属指套的反光,刹那又褪去了指套的包裹,露出深色的皮肤,剪短的指甲,手心里有一道划过掌纹的浅色痕迹,士兵强化计划也没能把它擦掉。那双赤裸的手毫无防备地向他展开,带着消毒水和药物的味道,还有底下连这些也无法遮盖的异味,汗液和呕吐物的混杂,强化营粗糙的被褥刮过皮肤表面仿佛无数滚烫的针点,失控的电信号在神经元里毫无规律地炸开。那双手就这样围拢过来,拇指按着他颤抖到咯咯作响的下巴,有力地拢住他的后脑。“76,”不愿称呼他姓名的24号实验对象在逐渐模糊的色彩中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声音消失了。黑暗笼罩了一切。过载的、嗡嗡作响的电机骤然停止,电流带来的所有活力和生机,能够搬动的所有重负与承诺,全部压缩进一个明亮到刺眼的电火花里。

啪。

2、

这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漂浮在培养液里。干燥的空气冷冰冰地刺着他的鼻腔,躯干和仅剩的肢体被重力沉沉地压在一些触感柔软的东西上,然而柔软不过是薄薄的一层,稍微向下沉一点,就遇到了坚硬平整的表面。皮肤的触感如此陌生,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那应该是一张床,和几十年以前的强化营差不多简陋的铁皮,铺上一层褥子,一张真正的床铺。

他缓慢地晃了晃脑袋,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监护仪器规律地低鸣,伴随着一些普通的人类活动,脚步、低语或者摆弄什么东西。他从喉咙里模糊地挤出一点声音,缓慢放松的背景噪声突然改换了节奏,脚步变得急促起来,毫不顾忌地踏过地面,有人带着疑问的尾音呼唤他的名字,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捡了起来,轻微的磕碰声,然后是轻轻扶住他颧骨的手指,纤细,柔软,有一点凉,稳稳地固定住他的脸。熟悉的重量回到他的鼻梁和眼窝上,他听见接口一个个扣上的清脆声响,提示音,调试和校准,终于,三张绿色边框的面孔满满当当地挤进他的视野。

“你知道吗,现在的你比那时候难治多了。”最先开口的是艾玛莉,“不过,我是不是应该说修?”

“死神?”他好不容易把干燥得仿佛粘在口腔里的舌头拔起来,模模糊糊地发出了类似这个词语的发音。

林德霍姆只是哼了一声,一个不成字符的音节,同时赞同了艾玛莉,把“修理”的意思强调了一遍,又回答了他的问题。听起来没出什么大事,那意味着死神应该已经稳定了下来,并且也没有人死。他不知道林德霍姆是怎么做到的,但这位工程师似乎总有这样的本领。

“抱歉,”他说得没什么诚意。齐格勒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从他脸上挪开手指,站直了身体。他知道他们其实并没有怎么生气,但也不否认自己可能把他们吓了一跳。把自己的战友吓出心脏病算不上什么好战术,可有时候,这种事也很难避免。而这一次,他甚至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谁能告诉我一下,怎么回事?”

“死神扯断了你的连接线,”林德霍姆摇了摇头,“主要是这个。”

“主要?”

“有人告诉过你,不能不戴呼吸面具离开基地内区,尤其是去从事高强度体力活动吗?”齐格勒抱着手臂,面色冷峻地俯视着他,“比如基本安全守则,或者医嘱什么的。”

他听过很多类似的话,有时候来自艾玛莉,有时候来自齐格勒,有时候来自已经不记得名字的医生或长官,也有时来自莱耶斯,可惜杰克·莫里森并不是遵守规则方面的标兵,他甚至不是个童子军,不管莱耶斯怎么说。虽然他总是有他的理由,比如没有时间,比如他毕竟是个强化士兵,比如他需要氧气的部分比其他人少得多,毕竟,机械不靠氧气提供动力,但没有一条理由能够否认这个事实:他是个糟糕透顶的病人。于是他闭上了正打算反驳的嘴,朝齐格勒牵了牵嘴角,脸上的两道拼缝随着肌肉的运动牵扯着底下细微的排线,仿佛是在对他这个半心半意的笑容表示无声的不满。

“也对,”他转了转脖子,忽然意识到顶灯并没有开,而墙上的应急灯亮着,有气无力地补充着窗户里透进来的微弱晨光,“多久?”

“别紧张,”艾玛莉低下头,注视着目镜中间,那是和四目相对最为近似的位置了,“只有昨晚。但是我们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得做好长期的准备才行。”

这话说得毫无道理。说真的,死神扯断了他的连接线,那又怎么样?哦对,从齐格勒的反应来看,他也可能有过那么一会儿呼吸衰竭,但问题依然是,那又怎么样?核心仍然在他身体里运转,那就意味着他们仍然可以把他塞进储存槽,灌上培养液,给基地最深处的聚变反应堆供能。聚变反应堆不是他的朋友,不需要他神志清醒,它又不需要和他谈心,它只需要他脑壳里的那样东西。

“别说了,”齐格勒叹了口气,放下手臂,肩膀也脱力地塌了下来,“是我建议他们把你留在这里的。你的能量应该留着恢复,而不是把自己当成一次性电池。你得知道,你已经不是原来的强化士兵了,作为医生,我不能,我不能让你那么干。”

如果在以前,他这时候总会无辜地朝齐格勒眨两下眼睛,摆出一副“我?我可什么都没说”的神情。而现在没了眼睛,很多事都不那么可行了。“我知道,”他最终还是只能这么说,“我知道。”

齐格勒哼了一声,像是在笑,也可能是一声啜泣。艾玛莉走到她身边,伸手托住她的手肘,眼睛却依然俯视着他:“睡会儿吧。隔离实验室的结果很快就会出来了,托比昂也打算回去那里看看。如果你老实呆着,等结果出来了就通知你。你说呢,医生?”

“当然,”齐格勒向后退开一步,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冰蓝的视线也同样停留在他身上,“我们最需要的是一个健康的指挥官,退而求其次的话,病床上的也需要。帮我们个忙,别再给他添乱了。”

“我不是,”他想耸耸肩膀,然而卸掉机械手臂的脊背上并没有剩下多少足够支撑这个动作的肉体,“不再是了。”

“我们也需要你,杰克。”比他年轻了太多的医生弯下腰,再次向他的私人空间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他改造过的颧骨。她的指尖冰凉,像一滴猝不及防的雨水,眼泪一样落下来。于是他不再说话,闭上嘴,尽最大的努力点了点头,示意齐格勒摘掉目镜,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找到一个最适合入睡的位置,尝试再次陷入沉眠。

睡眠似乎对他的努力一点也不感兴趣。齐格勒说得没错,即使他仍然恢复得比普通人快上一些,也更难杀死一点,但是和曾经真正的强化士兵相比,只不过是飞蛾之于鹰隼。多年以前,国王大道的那场灾难扫平了整个伦敦,当时被称为人类最后希望的守望先锋也随着伦敦一起被碾碎推平。或许那也是个恰当的结局,船长随着他的船一起沉入深海,只剩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漂浮在海上,比如他的烟盒,他的药瓶,他碎了一半的镜片。他们再也没能找到艾玛莉的女儿,至今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死在了那里;威尔海姆失去了一只眼睛;林德霍姆失去了一条手臂;拉克瓦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妻子;齐格勒的免疫系统被辐射泄露完全摧毁,至今只能呆在严格消毒的隔离室里,就是他现在呆着的这一间,任何有传染可能的病人都被隔离在外,远离她或许能够救得了他们的、脆弱到致命的双手。而他,光是从死亡边缘爬回来,就耗尽了强化计划当年模仿神迹的所有努力,甚至连这些都还不够,还需要一个全新的普罗米修斯,从一座拔地而起的新奥林匹斯山上,盗取一颗本就不该属于他们的火种。

“对不起。”他对着眼前空洞的黑暗说。

齐格勒没有回答他,谁都没有回答他。

他没怎么睡着,不过恪守承诺,老老实实躺着没动,在没有任何光线能够穿透的黑暗里,化成一颗附着在某个坚硬表面的尘埃,宇宙尽头的飞船。黑暗是反向的光,越是深入黑暗,时间流逝得越慢,直到时间失去所有意义,一切都陷入停滞。没有入侵,没有反击,也没有新生,这就是他们的世界,只剩零零星星的一小撮人,拖着各自残破的肢体,漫无目的地在有毒的环境与终有一天将要耗尽的维生系统之间挣扎着苟活。

终于,目镜回到他的脸上,要有光,他想,于是就看见了光。“结果出来了,”艾玛莉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入隔离室,“穿上衣服出来吧,你可能想亲自来看看。”

齐格勒帮他穿上了手臂和小腿,左边的脚踝仍然断着,草草绑了两块夹板,如果足够小心,走动起来也能保持平衡。他像一只入冬时分的昆虫那样笨拙地一步步挪出医疗区,艾玛莉已经把实验室的情况转到他的目镜视野里,从三维示意图看来,那东西原本应该被固定在一副背带上,两个圆形底座一前一后挂在躯干中心。被拆下来的两个底座现在各自被放在一个观察槽里,蓝光断断续续地从圆形中心的空洞里透出来,不太稳定,没什么规律地明明灭灭,仿佛一束失去控制的神经。

他缓慢而小心地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与阶梯,打开一扇门,又一扇门,在被迫变得漫长的行程中一行行读过林德霍姆提交的数据和推断。目镜的另一半视野尽忠职守地映出走廊尽头某个踱步的轮廓,与此同时,对方似乎也刚好听见了他深浅不一的步伐,站定脚步,面对着他抬起头来。

视野中的面部识别框仿佛一双渴望的手,拉近了加布里尔作为人类的面孔。那双深色的眼睛聚焦在他身上,大概一两秒的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动,然后莱耶斯迈开脚步,向他走来,好像目光就是无形的手臂,光凭这个就能把他拉到身边。这个场景太过熟悉,他们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走向对方,在强化营和这里同样光秃秃的走廊里,在第一次智械危机的烟尘和灰烬里,在被雪白的灯光照亮、仿佛每一块地砖的反光都是用希望铸成的守望先锋基地里,在死去的荒漠和有毒的空气里,他们无数次地走向彼此。

“你出来了。”他向莱耶斯伸出齿轮、电线、金属和复合材料构成的手臂,人类的手臂从他展开的臂膀底下穿过来,肩膀抵着他的肩窝,支撑起原本会落到他断掉的脚踝上的重量,他的机械手指则同时扣上莱耶斯的肩膀。他们像两个终于卡到正确位置的齿轮那样嵌在一起,脚步也自动调整到同样的频率。

“你也是。”莱耶斯平稳地回答他,听不出一点气喘的声音,仿佛并没有拖着足够用来造一台重型摩托车的金属和复合材料。除了这个,他看起来和普通的人类没什么两样,面貌当中没有一丝能让人联想到鬼魂的东西,和基地里为数不少的需要用机械义肢补全身体的人比起来,他看起来甚至是最健康、最完整的。

断掉的脚踝上卸去了不少重量之后,他可以把更多注意力挪到林德霍姆的报告上。时间加速器,简单来说,可以用来控制佩戴者经历的时间流,然而干扰时间本身就太过危险,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情况下才能用得了这样的东西。艾玛莉最初的那一句描述,现在看来仿佛一个不自知的预言。他们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了,再也没有人类降生的荒野里出现了一个全新的陌生人,一个带着能够操纵时间的机器的陌生人,而他们只是一群在荒野中流亡的边缘人,对这个被智械控制的世界来说已经称不上是个威胁,既不愿举起双手乖顺地走进智械为他们圈定的牢笼,又固执地不愿意去死,只能拖着拼拼凑凑修补起来的肢体,拖拖拽拽相互支撑着活,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对待她。

“也许你当时就不该,”莱耶斯没头没脑地开口,朝他们并步前进的双脚低了低下巴,“再好不过的证据了。”

“别,”他抬起头,朝着莱耶斯的面孔转过视线,“我们都还活着。没你想象得那么糟。”

加布里尔,或者说死神,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厉的哼笑。“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糟?”说话的嗓音低哑粗糙,然而质问尖锐,“说什么蠢话呢,指挥官,你看见了吗?你亲眼看见我什么都没做吗?如果没看见,你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当时让我活下来是个好主意?”

“为什么不是?”他反问,“就我所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因为你送过命,除非这个基地里还有我不认识的人。”

“时间问题而已,”他紧贴着莱耶斯肩窝的机械手臂感觉到不久之前还是死神的男人耸了耸肩,像是山脉感觉到地壳的运动,“安娜,你,莱因哈特,那个小姑娘。是的,命是没有人送过,但是这个基地里有谁没被死神污染过?”

“只是一根金属管,”他截断了莱耶斯的话头,又很快被打断。

“哦是吗?那你喉咙上那些肌肉活回来了没有?”也许是为了强调,扶着他肩膀的那只手慢慢滑到他的咽喉,虎口隔着薄薄的护甲卡上来,没有用多大力气,但足够让他护甲底下的皮肤和肌肉感觉到压力。他记得那一次,死神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失控,强化士兵的力量加上无孔不入的纳米机器,直接捏碎了他固定在下颚骨上的金属支架。边缘模糊的手指和金属碎片夹杂在一起,插进底下脆弱的皮肤。金属碎片粗糙的边缘刺进皮肉,流下血液,而死神的手指像是黑色的野火,沿途的皮肤开始皱起、萎缩,变成毫无生气的灰色,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肌肉死亡的整个过程,血流堵塞,肌肉腐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坏疽。他无法呼吸,腐烂和窒息的感觉仿佛深入到他的气管,沿着血流和相接的组织迅速扩展。艾玛莉后来不得不在齐格勒的指导下切除了他脖子上那些死去的肌肉,如果他此刻脱下厚重的护甲,就能看到一段线条崎岖的喉管。艾玛莉麻木的指尖,威尔海姆背后的伤痕,拉克瓦额头上的印迹,齐格勒隔着强化玻璃瞪大的眼睛。他短暂地决定不再想下去,不去想那个病床上娇小得像只夜莺的女孩。她那么年轻,那么小,也许只要死神在离她足够近的地方呼吸,就足够吹灭那一束微小的火光。

“而且,就算是在这摊烂账变成这样之前,我就是你的敌人。”莱耶斯的声音低沉,贴着他的颅内传感器,就像很久以前那双嘴唇带着温热的呼吸在他耳边低语,远离别人窥探的耳朵。自从国王大道以后,或者说,自从事态无可辩驳地一路滑向深渊之后,谁都没有提起过暗影守望指挥官的背叛。流亡者之间可以有疏远,可以有冷漠,可以有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但并没有地方安放敌对和背叛。哪怕在峰顶背道而驰,走上两条无法同归的岔路,一旦同样跌落下去,肌肉紧绷,指甲折断,手指抠出血来也无法减缓坠落的过程,同样摔到骨骼碎裂、满身是血,几千英尺之上的分歧就不再是注意的焦点了。活下去,没有岔路的谷底只有一片共同的草甸,要活下去。

“但你现在不是。”他简单地指出,“那时候,国王大道,你没必要也过来送死,你知道。可你还是来了。”

莱耶斯呼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有一个叠了厚重护甲和义肢的强化士兵要支撑,他或许还会摊个手。

在到达隔离实验室之前,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用来稳定她自己身上的时间流,”他跟着林德霍姆重复了一遍,“所以说,她是从另外一条时间线里来的。这就是为什么没人知道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停机坪?”

“差不多。”林德霍姆坐在高脚凳上,敲了敲装着两半底座的观察槽,“看上去还在调试,不太稳定,大概是能源供给跟不上。不知道她现在的平衡状态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身上的时间流再出现一点扰乱,她就会从我们的时间线里也消失了。”

林德霍姆说到一半的时候艾玛莉忽然抬起头来。她摘了面具,眼睛在浅色的灯光底下几乎是蜜金色的。即使失去了一只眼睛,艾玛莉的视线仍然锐利得像颗子弹。莱耶斯抱着手臂站在他侧后方,他如果不转过头就看不见,但他不需要回头,就知道艾玛莉和莱耶斯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下。他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林德霍姆也知道。只有一条手臂的工程师有些不耐烦地从高脚凳上跳下来,一边解释一边踱步,每一步都仿佛和他脑袋里的什么东西共鸣着,咚,咚,咚,咚,一个看不见的巨人走向他们,没有脚印,然而落下的脚步让整个大地都震颤起来。时间到了,他突然明白,这就是钟声敲响的时刻了,这种震颤,正是笼盖一切的钟鸣之后深入骨髓的回音。

“杰克!”威尔海姆的声音打断了他脑中静默的钟声,“她醒了。”

3、

平心而论,聚居区并不算太隐蔽,尤其是当所有的备用太阳能板一块块展开的时候,从储能塔顶部看下去,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圆形靶心。按照太阳能电站的规模来讲,这一片至多只能算是个指甲盖,但他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失去智能机械的帮助之后,就凭聚居区这点可怜的人口,即使没有任何一个准星来瞄准这块闪闪发亮的靶子,也没什么余力来扩建电站了。

而聚居区这点可怜人口的性命,又偏偏全吊在这个仅有的备用能源站上。

“你不能这么做。”

他抬起头,莱耶斯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理论上,目镜探测到热源的时候应该会发出提示,只有莱耶斯是个例外。目镜识别不出他的生物指标,体温、心跳之类的生命体征,在目镜的识别系统里只能显示出一堆无法辨识的混乱数据,他唯一能看到的只有加布里尔的面容。他视野里的任何东西都仿佛添上了一个悬浮标签,把可见的形貌一层层揭开,拆分成无可辩驳的数据,唯独加布里尔不可窥视,保留着所有的秘密和真实,像是过度剖白的世界里仅存的未知。又或许,莱耶斯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真实可析的世界,而只是机械的地狱中,他的大脑臆想出来的鬼魂。

“我什么也没说。”他转过身来,无辜地摊开双手,“你说我不能做什么?”

“你在这里,而且花了一个上午跟奥拉迪尔讨论储备能源的事情,这就足够说明你想做什么了。”莱耶斯走近了他才发现,那双暗棕色的眼睛在顶层观察窗的光线映衬下几乎是红色的。那是死神的眼睛,像燃烧的炭火,灼灼地凝视着他,然而他的面容仍然有着熟悉的起伏和轮廓。他现在看起来介于加布里尔与死神之间,既非人类又不是鬼魂,或许这就是他们整个基地所有人的隐喻了。

“托比昂说时间加速器能找到稳定能源的话她就能回去,”他耸了耸肩,克制住了重新抱起手臂来的冲动,保持着坦诚的姿势,“而且不会再出现时间解离。这是唯一的办法。”

“那我们呢?”莱耶斯倾身向前,伸手捧住他的脑袋,仿佛这样就能固定住他视线的方向,“让我们因为能源耗尽一个一个死在这里,对吗?那你又成了什么?沉船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的船长?”

“跟你们一起沉下去吧,我猜。”

这下莱耶斯真的暴怒了起来。卡在他颧骨两侧的手指像是风化的石头一样,骨头和人工材料相互倾轧,如果他的听力还和当年一样敏锐,甚至有可能听得到复合材料伸展变形的声音。观察窗里没有风,细微的黑色微粒漫无目的地漂浮起来,像一片年迈的星云,一点点失去对边缘的引力,尘埃和星屑慢慢漂浮远去。他注视着加布里尔一点一点化为黑色的纳米机械,感觉像是亲眼看着他被火焰烧灼,在他眼前一点点变成黑烟与灰烬。

“和我们一起沉下去?”莱耶斯甚至咧开嘴唇笑了起来,“拿掉了核心之后你还能撑多久?是你打算抛弃我们,杰克,别假装你会和我们一起。我们会因为你的决定去死,而你是第一个逃兵,指挥官,是你第一个抛弃了我们!”

“醒醒,加布里尔,”血液同样在他的血管里加速奔流起来,连带他划出两道拼缝的脸孔也开始发烫,机械装甲底下,人类的身体因为回应的怒火紧紧绷起,“早就没有什么指挥官了!”

“但我们还在这里,我们还在!除非等我们最后一个人也死了,在此之前,每一个人都是你的责任!”

“那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

“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在这里!”莱耶斯脸上的皮肤几乎已经熔化殆尽,只剩底下熟悉的骨架——是的,他认识那具骨架,至少他觉得自己是了解的,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曾经无数次抚摸过对方的脸庞和身体,轻柔地抚过皮肤,或者用力握住,能够感觉到底下骨架的起伏。毫无依托的红色火焰燃烧在空洞的眼窝里,黑雾中的白骨向他倾倒出无形的烈火:“我早就说过,让我活下来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可是你偏偏不听,你就是不让我死!”

“你没发现吗?你问我为什么,可是这本来就没什么意义。我活着,因为你拒绝杀我。我们在这种地方像虫子一样活着,也和虫子一样,没有什么意义。你以为那些铁皮罐头为什么不来把我们赶尽杀绝?因为我们就算活着也什么都做不了。几个零零散散的聚居区,就这么点人,所有的资源全都用在维生系统上,连一次像样的进攻都组织不起来。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当时一支六人小队就能端掉整个智械中枢的时代了,我们不是人类的尖刀,因为已经没有人类了。别把那帮被它们放进培养槽或者从它们的实验室里制造出来的东西叫做人类,他们不是,他们就只是铁皮罐头们的观察对象,它们的生物电池,它们的保护动物,放在博物馆动物园发电厂或者随便什么东西里。没有握刀的手,刀又能做什么?我们根本就不是抵抗组织,再也没有抵抗组织了。我们就只是活着,一群自由的虫子,慢慢总会死绝的,而你现在要打算第一个死?想得倒好!我不会让你为所欲为的,就像你当时不让我去死一样。”

“我没有要你们为了我活下来。”爆发之后的静默里,他终于能够驱动干燥的唇舌,吐出一句苦涩的事实,好像刚才是他吼到力竭,喉咙嘶哑。

“你没有,”只有一半还保留着加布里尔形貌的死神疲惫地回答,“但是你得承认,如果没有你,我们也不会一起留在这里。”

“我知道。”他希望莱耶斯明白,他知道,刚才他说的所有,他们的无能和绝望,他们的处境和牵扯,他全都知道。没有人能否认这些,傻子也不行,瞎子也不行。可他还是想活下去,即使什么意义也没有,他还是不能心甘情愿地放弃这份苦涩的礼物。每个人都有极限,而他觉得他的极限还没有到,就算看不到前路,也一味地想活下去。但如果,如果他们此刻漫无目的地生存在这里,在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的世界边缘挣扎求生,就是为了这一刻呢?谁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在这里,那也同样意味着没有人能否认他们所等待的或许就是这一刻,或许就是这个来自另一条时间线的女孩。或许她的到来,恰恰给他们的生命带来了本能之外的新的意义。

“可你又怎么能确定呢?”莱耶斯反问道,“万一我们等待的是另一个时刻,而到那时候,到了真正需要你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那又怎么办?”

“我确定不了,”他坦诚地凝视死神空洞的眼窝,“到时候再说吧,也许。但我知道现在我得这么做。没有什么指挥官了,没有指挥部,没有联合国,没有任何人可以给我们下命令,那就是说除了我们自己的声音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如果我听到的声音让我这么做,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听听理智的建议啊!用用你的理性!”

“同时眼睁睁看着她因为时间流错乱解体或者消失?”

“去另一条时间线并不意味着她一定会死,”莱耶斯的声音沉了下来,多年以前,他为了死局帮那个十七岁的男孩向他争辩的时候,也是这样低沉的、半是命令半是请求的声音,“你也不必。”

“承认吧,杰克,你根本就不想。”

“是的,”他微微低下头,错开加布里尔血红的眼睛,“我不想,可我还是会选择这个。我没法逼迫你动手,加布里尔,你也有你的选择。”

当他换掉脚踝处断掉的金属管,来到机库的时候,那个来自另一条时间线的小姑娘,莉娜·奥克斯顿,已经穿着全套户外防护服等着他了。他老远就看到那个小小的影子在直升机旁边蹦蹦跳跳,她个子小,防护服松松垮垮地挂下来,只有头盔是固定大小,显得有些头重脚轻。

“我能开开看手动模式吗?”她钻进机舱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我本来是飞行员,在我出事之前——最好的飞行员,至少是之一,什么机型都没问题,所以他们才选我做试飞员的。”

“到了巡航阶段再说,”他偏过头瞪了奥克斯顿一眼,希望目镜多少能传达出一些严厉的意味,“理论上来讲,你最好什么也别碰,托比昂还没有完全排除干扰时间线的可能性。”

她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向后倒在椅背上,但还是听话地没有碰仪表盘。“你可以信任我,”她这回开口的声音显得有些低落,“我能想象,你没有理由这么做。可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这样……在不同时间线里跳跃,已经很久了,有时候我根本没办法和某个时间线的存在互动,碰不到任何东西,有时候可以。也许真正能够影响时间线的那些节点,就是我什么也碰不到的时候,如果我能碰到东西,能影响现实,就意味着其实没什么关系。没有什么证据,直觉而已。”她低下头,张开手指,又握成拳,似乎想要再次确认自己真实地存在于此刻。“好吧,你说得对,我自己也觉得这不可靠。”

“也不一定,”他操纵直升机起飞,密封的窗户把螺旋桨转动的巨大风声阻隔在外,然而说话依然需要提高嗓门,“这次不行,小家伙,下次吧。”

“行吧,老爹。”她嗤笑了一声,撅起嘴唇吹起一缕垂下来的刘海,“说好了,下次听我的。”

他们从直升机里俯瞰整个基地和外围的警戒区。奥克斯顿瞪大了眼睛转来转去,头盔都要贴到窗上去。“什么都没有……”她听起来比刚刚醒来的时候还要茫然,“就只有……这个是基地?那边是什么?”

他瞥了一眼她手指的方向,明晃晃的阳光底下,没有一棵树,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远处无数细小的鳞片拼成一个闪亮的圆盘。“太阳能板,”他转回视线,继续扫视着地面,目镜快速地读取着数据,不放过一丁点可能的异动,“用来做备用能源的。基地主能源用完了的话,就得靠它了。”

她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手心抵着窗,低着头,呼吸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过来,像是受到太多干扰的电波。“看起来一模一样,”她的手指在窗户上划过基地的轮廓,“和我在努巴尼驻扎过的基地。旁边什么都没有了。本来这里,就在基地外围,有一片公寓楼的。”

“是你的家?”他低声问。

“埃米丽。”她听起来快要溺水了,像是被堵在一道玻璃天花板底下,茫然无措地拼命划动着手脚,却怎么也突破不了水面,“那时候她还不是……我驻扎在努巴尼的时候,我们是在基地外面的杂货店里遇见的。她,她在那里有一间小公寓。”

他听着她在通讯器里拼命呼吸,仿佛被整个荒原的沙尘堵住了气管,难以吸入足够的氧气。也许在这条时间线里,本来也有一个住在基地外小公寓里的埃米丽,偶尔去杂货店里买点东西。也许只要他们当时再努力一点,再及时一点,这条时间线的埃米丽也会在杂货店里遇到一个长着雀斑的年轻飞行员,笨手笨脚地打招呼,傻乎乎地笑起来。

“对不起,”他过了很久才终于能够开口打破沉默,“我们失败了。”

奥克斯顿没有回答,缩在座位里,低着头,整个人几乎蜷缩成一个球。他可以想象在坚实的头盔和成年人的外表底下,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孩毫不顾忌地竭力哭喊,长满雀斑的鼻子也皱起来。“我要回去,”那个小孩子也许用尽了力气吼叫着,“放我回去!”

她当然想回去,他扫视着最后一片警戒区想。一阵风吹过,灰色的沙尘忽然遮天蔽日地猛扑过来。谁都不想被困在这种地方。这颗星球似乎在以这种方式告诫他们:这里已经不需要人类了,至少是不需要失去智械城市的保护、在旷野里流浪的这些破破烂烂的人类了。

奇怪的是,这些破碎的人类却还不肯放过这颗荒芜的星球。即使他们所有的坚持都已经无法逆转现实,他们还是在这里,生存,警戒,守卫,救助;在每一年不再有意义的新年钟声响彻基地的时候,在冰冷的地面上踏出笨拙的舞步。也许到了最后,他们的某一些举动会在他们已经看不到的未来显示出意义,在他们的生命消逝以后,在他们的世界死去之后,也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能够得救。比如奥克斯顿,比如奥克斯顿所处的时间,比如奥克斯顿将要回去的世界——谁能保证这个姑娘不能在什么时候拯救一些什么呢。

也有可能不行。但是这不重要,三天之前,拉克瓦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从停机坪上带回来,也不是因为期待她能够派上多少用场。他们当时甚至连她是不是仿生人都不知道。

“往好的方面想,”他最后望了一眼微微闪光的太阳能板,掉头返航,“也许我们很快就能把你送回去了。”

把奥克斯顿送回医疗区以后,他又折回实验室转了一圈。实验室暗着灯,只有一个体温信号在视野里亮着,像一束端坐的火苗,安安静静地发着光。他推开门,艾玛莉一个人坐在观察槽前,托着下巴,视线仿佛落在观察槽里的时间加速器上,又显然并没有看着它。

“在想事情?”他站在门口,没有迈步进去,任由走廊里黯淡的灯光从敞开的门洞里照进实验室,在地上留下一个稀薄的影子。艾玛莉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她灰白的长发编成了一条麻花辫,随着点头的动作从她肩膀上滑落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缓慢地巡弋过去,最终回到了他的脸上。

“加布里尔跟你讲通道理了?”她反问道。

他耸了耸肩。“我以为你总会站在我这边呢。”他垂下视线,看向地上模糊的影子,“他不是老喜欢抱怨这个嘛。也许我们应该搞个投票,至少这件事上,每个人都该有发言权。”

“得了,杰克,”她听起来有些不耐烦,像是被胡搅蛮缠的孩子耗尽了耐心的母亲,“别说得好像你是我们留下来的一块干电池一样。你的生活,你自己做决定,谁都没资格指手画脚。”

“我不确定,”他想坐下来,坐在她身边,肩膀抵着她的肩膀,就好像回到多年以前,疲惫的六人小队在硝烟未散的废墟里瘫坐在一起,世界的命运系于一线,岌岌可危地悬在他们头顶,“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权利。”

“你当然有,”艾玛莉微微弓起背,头垂得很低,额头几乎触到膝盖,完全遮掩掉了她的表情,“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现实。但如果要我说,说句自私的,我已经失去了法芮尔,别让我再失去谁了。”

他抬起脚步,走进不开灯的实验室,在艾玛莉身边坐了下来。机械肩膀和手臂贴着她的肩膀,机械运转的低鸣取代了温暖的血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什么也没有说。

警报响起来的时候他们几乎同时从实验室里惊跳起来。奥克斯顿的心电监护仪检测到显著异常的心跳,然而在任何人赶到医疗区之前,所有的读数突然全部消失了。他们手忙脚乱地把两半时间加速器从观察槽里拆出来,在纷乱的脚步声和机器的尖啸中闯进观察室,而奥克斯顿仍然不见踪影。“找到她之后把她带来我这里,”齐格勒通过通讯器在他们耳边厉声要求,“我不在乎!带她过来!”

“这不是你能解决的问题!”林德霍姆毫不犹豫地反驳,“她需要的是工程师和动力源,不是医生。”

“她需要工程师不代表她不需要医生!”通讯器里的齐格勒仍然坚持着。她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愤怒,如果连齐格勒都生起气来,换了别人,或许已经歇斯底里地吼破喉咙了。他一边听着齐格勒和林德霍姆争论一边跑向监控室,莱耶斯已经在那里了,正在检视医疗区的监控画面,屏幕上的录像同步投射到他的视野里,那个小姑娘翻阅着一本艾玛莉留给她打发时间的笔记本,可能是一本被某个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人留下的日志,她纤细的指头停留在某一页上,缓慢地抚过陈旧的字迹。不久之后,她放松的动作毫无预兆地凝固了,眼睛瞪大,肩膀僵硬得仿佛一座雕塑,笔记本从她颤抖的手指里掉了下来。她像一幅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那样闪烁起来,不规则的区块和线条迅速隐去,又有一部分很快重新出现,不到一分钟之后,她整个人都消失了。

“热源信号搜索进度17%,”他闯进监控室的时候,迎接他的是莱耶斯的背影和简短的事实报告,“外围警戒解除还需要你的生物信息和口令。”

他点点头,走向控制台。加布里尔侧过身来给他让出位置,昏暗的监控室里,一块块发光的屏幕在他面孔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轮廓清晰明确,眼睛也不再燃烧着癫狂的血色,仿佛一棵燃烧殆尽的树桩,安静地伫立在恍若夜晚的微光里。他看起来很疲惫,不完全是多年以前暗影守望愤世嫉俗的指挥官,也不是被吞噬的本能鞭笞到近乎癫狂的死神,但却还在这里,寻找一个他几个小时之前还拒绝让他去救的陌生人。士兵的心忽然毫无来由地狂跳起来。他在莱耶斯身边停下脚步,偏过头,任由那双手伸过来,绕到脑后,解开锁定阀,摘下目镜,显示屏的微光也消失在彻底的黑暗里。莱耶斯身上隐约带着一点烧灼的味道,他曾经以为那是硝烟,是火药,过了很久才知道那是莫伊拉的实验留下的永久纪念品之一。有力的手指按在他的后脑上,隔着一层复合材料修补而成的头骨,就是莱耶斯从曾经的努巴尼弄来的核心,支撑如今统治整个世界的智械生命体的动力源,也是他们这个流亡者的基地里,唯一能够维持提供整个基地能源的聚变反应堆工作的东西。

后脑上的压力很快消失了,原本用来连接目镜的缆线接口和后脑的另外两根探针被有序地一一接上基地安保系统,生物信息扫描通过,另一声提示音说明加布里尔的生物信息也得到了确认。

“Sic transit gloria,”他念出解除口令。

“Nevermore,”加布里尔的声音紧随其后。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机械合成的声音平平地播报自动防御系统一项一项关闭。他们没有录入过奥克斯顿的信息,如果她重新出现的地点不巧落在基地外围,这是唯一能确保她不会立刻被炸成齑粉的办法。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在这段时间里无法防备可能来袭的外界侵扰,但是早在加布里尔还是强化营的小队指挥官的时候,就不会丢下任何被他划归为“自己人”的士兵。宁愿张开双臂面对炮火,也不用枪口迎接归队的士兵。无数人指控过后来的守望先锋转暗影守望指挥官作风狠辣,不惜代价,像一条不懂得控制自己力量的龙,然而很少有人指出,他在守护被他认定属于自己的人和事物上,也和龙颇为相似。

“我以为你没把她算作自己人,”他对着吞噬一切的黑暗说。

“她不是,”加布里尔的声音像一条毯子一样笼盖下来,“但你是。”

直到将近午夜,奥克斯顿才重新出现。这次她出现在基地边缘,不间断的热源信号扫描发现了她。他和艾玛莉一起用最快的速度把她带了回来,但是对于毫无防护、失去意识的脆弱人类来讲,她在荒野里暴露的时间或许已经太久了。齐格勒也没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消息,即使在她强硬的要求下终于亲手接管了治疗,奥克斯顿的呼吸系统仍在缓慢地衰竭。上一个差点因为这种原因生命垂危的好歹曾经是个强化士兵,即使早就烧光了强化治疗的神奇效果,脑壳里也还有一颗核心,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宿体所需的能量。而奥克斯顿什么都没有。

除了时间。

“如果她可以靠这东西回溯时间的话,说不定,可以回溯到某个健康的时刻。也有可能,等她回到自己的时间线,这条时间线里经历过的事情就能被抹掉。”林德霍姆挫败地敲打着桌面,摆在上面的两半时间加速器随着桌面的震动无助地颤抖,“但是能源,能源!没有能源!没有能源,这东西就是一堆废铁!”

“让我想想。”他转过身,走出医疗区,林德霍姆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而艾玛莉的视线始终没有落到他身上。她说得对,这是他的决定,就算她不想面对,就算加布里尔不愿动手,他也得作出自己的决定。如果加布里尔拒绝用死神纳米微粒化的手指取出核心,也一定会有其他的办法。构成他后半部分颅骨的只不过是复合材料,并不是多么坚不可摧的东西。

他只是希望,由加布里尔放进去的开始,也能由同一双手来终结。

他耐心地走过漫长的走廊,离开地面建筑里明晃晃的白色灯光,穿过隔绝一切的防爆门,沉默地爬下通向地底深处的旋转楼梯。只有一只赤裸的灯泡悬在楼梯间的顶上,他越往下走,光线越是昏暗,透过一层层镂空的金属架,只剩一丁点昏黄的虚影。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井里扩散出去,很快撞到坚硬的石壁,再反射回来,一段循环往复的独白,困在基地黑暗的肚腹里,无人倾听。他背对着那束遥远的烛火,慢慢走向黑暗的深处,像是告别了灯光闪烁的地面、驶向宇宙深处的飞船。

“嗒”地一声,金属脚掌终于接触到坚实的石质地面。这里是基地的最深处,在走廊的尽头,就是控制室,屏幕和储存槽发出的浅蓝冷光远远地投射到走廊里,给半个走廊投下晦暗的光,仿佛一个模糊的、并不温暖的梦。

而在这黯淡冷光的中央,一个熟悉的剪影等待着他。也许是听到了他跨下台阶的脚步,那个轮廓向他转了过来,张开双臂。

于是他加快脚步,开始奔跑。

0、

“你好,士兵:76,我是雅典娜。我会在守望先锋训练项目中指导你。那么,她在哪儿呢……”

“等等我!”

一道蓝色的光,只是一眨眼,她就从二层的走道跳到防爆门面前。即使强化士兵也没有那么快的速度,她快得仿佛可以操纵时间。

“嗨,我是猎空。”

End



*Sic transit gloria:拉丁语,意为:And thus passes the glory. 世间荣耀如此逝去。士兵76迷彩皮肤特有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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